二十四孝的彼岸·埋兒奉母與楢山節考

二十四孝的彼岸·埋兒奉母與楢山節考

埋兒奉母

埋兒奉母原先是搜神記里的故事:郭巨出身貧下中農,父親死後分家,兩個弟弟平分了財產,郭巨則贏得了老母的撫養權,成為貧農。夫婦二人無事,偶產一男。郭巨擔心帶娃和孝順不可兼得,於是挑了一塊風水寶地,準備把親生兒子活埋。坑挖到一半,忽然氪金狗眼被閃瞎,意外發現了黃金寶箱,老天爺發來賀電“郭巨,你他媽太孝了!這些錢拿去隨便花!”

這種事情很可能是朝陽群眾飯後聊出來的,被干寶聽到,隨手記在搜神記里。立志成為史學家的干寶,死後史書丟了,隨手記録的搜神記反倒火了。二十四孝編委會為了湊數,不管髒的臭的都拉進來,從此郭巨偉光正的形象不容置疑。只有魯迅這種腦洞清奇的會想:這故事可不能讓我爸看到,否則就拿我去祭天,換黃金寶箱了……

魯迅的奶奶大概也不喜歡這故事,好不容易添了個小孫子,心情好多餵點吃的,怎麽就被他爸給埋了?不是當場被活活氣死,就是還得開展下一輪催生工作,該選哪個好?

郭巨兩口子估計也不願意看這故事,為什麽埋孩子,這事說的清嗎?有可能郭巨看這孩子長得不像自己,有可能這孩子是個畸形,也有可能是聽村長的話,托土地公公獻給河伯的禮物……

尊重法律的也最好別看這故事,這不就是故意殺人罪嗎?哪國法律也得無期徒刑起步吧,這傢伙怎麽還走上人生巔峰了?那墮胎是否合法還要不要討論了?就算孩子沒埋成,這是不是構成了非法挖掘罪?挖出這麽多黃金,不交稅也不上交國家,這樣合法嗎?

真正的孝子也會被這故事驚嚇。郭巨埋兒有三大論點:其一,帶小孩就沒時間照顧老人了,埋!其二,老人總是把自己的飯分給小孩,結果自己吃不飽,埋!其三,親媽只有一個,孩子死了可以再生,埋!而孝子會搬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理論:其一,阿意屈從,陷親不義,為了讓老母吃飽而殺掉孩子,等於讓老母背上不義的罪名;其二,家貧親老,不為祿仕,為了照顧老人而啃老不去上班,這種僞孝不值得稱讚;其三,不娶無子,絶先祖祠,好不容易生了孩子,卻親自斷了香火,這是人干的事嗎?

所以,看過這故事的人,大都嗤之以鼻。只有少數政客,拿起二十四孝,作為帝王南面之術,擲向了人民。崩潰的經濟,固化的階級,形同虛設的養老體系,這都不是我的錯。人人都有幾率獲得黃金寶箱,命苦不能怨政府,點背不能罵社會。他習慣性地拿起那摞沉甸甸的忠君愛國、父慈子孝的理論,擲向了人民!


楢山節考

隆重的晚宴過後,所有村民簇擁一位老人走向山林深處。雖然已金烏西下,但在兩界山的西麓,無數點燈影在峭壁間幢幢地明滅著。

A的父親今天六十歲壽辰,一個花甲的輪回既是終點又是起點。親戚、朋友、鄰居、故舊,像百官一般鵠立在兩側,看著A攙扶父親走上石階。有如成人離家自立門戶一般,父親今天便要進入這寄生窯了。

“感謝各位親朋好友,今天能來這裏送我,走這最後一段路。寄生窯是個好傳統,辛苦了一輩子,也該歇歇了。未來是年輕人的,希望大家的日子都能過得紅紅火火!”

按照傳統,除了老人本人,其他來參加儀式的人都不允許說話。他們也都是這麽做的,靜靜地看著A,扶著老人拾階而上,走進峭壁間的一個石洞。不久,燈影在那裏幢幢地明滅起來了。

第二天,A照常去山中劈柴,賣給村裏的窯場,並換來一塊陶磚。回到家中,他反復地擦拭著陶磚,直到妻子做好飯菜。他畢恭畢敬地端著飯菜,背著陶磚,在金烏西下時走到兩界山的西麓。父親坐在燈影中,註視著A一步一步走上石階。

“這裏挺好的,不用擔心我,慢慢就能適應了。”

A送上飯菜,和父親聊了許久。第一塊陶磚需要砌築在窯洞的左下方,A生怕沒有砌好,來回返工了很多次。一直到夜裏,他夢見自己的磚還是砌歪了,村長找他談話,怎麽可以這麽不尊重老人呢?何況還是自己的父親?

第三天,A起得更早,並很早把飯菜送去,花了很長時間把第二塊陶磚不偏不倚地砌築在第一塊的右側。

第四天,A買完陶磚,卻發現有人花更高的價錢買了石磚。在兩界山的峭壁間,他發現有些磚已砌築了三四層,用的正是上好的石材。父親坐在燈影中,看見A心事重重。

“什麽磚不是磚啊?砌好三百六十塊,就是你的功德。不要和別人比,心意到了就好。”

第五天,A披星戴月奔向兩界山,把第四塊磚換成了石磚。

就這樣日復一日,磚漸漸砌滿了一層,砌滿了兩層、三層,直到半人多高。父親之前還可以和附近的老人聊聊天,但現在出不去了,每天的話就變多了一些。

“我這沒什麽好擔心的,每天就這一頓飯、一塊磚。這是咱們村的傳統,你把這些做好,別讓別人抓你的把柄,戳你的脊梁骨就行了。平時還是照顧好自己,能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夠了。”

春秋代序,磚墻已將近砌成,為了遞飯方便,墻的中間留了一塊磚的空隙。A把飯菜朝縫中遞去,等了好久,才聽見父親的聲音:

“你把飯放那吧,今天我有點不太舒服,等一會再吃。你忙完了就早點回去吧,最近胃口也不太好,有什麽好吃的自己留著自己吃吧。咱們村不富裕,這個傳統就是讓年輕人多吃些好的,不要讓我們拖你們的後腿。”

在砌好第三百五十九塊磚時,A從縫隙中間往裏看,發現父親蜷縮在一團,與燈影一起幢幢地明滅著。

“給我帶一塊肥肉吃吧!”

當A帶著豐盛的菜肴和最後一塊磚前來的那天,親戚、朋友、鄰居、故舊,又像百官一般鵠立在兩側。良久,一整盤紅燒肉被拖進墻內,A扒著縫隙,看見飯菜被擱置在一旁。燈影若明若昧,父親再也沒有力氣拿起筷子,只是指了指那塊磚的縫隙。村長說,是時候了。

A從破舊的皮囊中掏出一塊磚,那是一塊金磚,在黃昏的月色中熠熠發光。金磚完美地鑲嵌進那堵厚厚的石磚墻中,一處燈影漸漸地迷失在寄生窯中。眾人攙扶著A走下石階,在兩界山的西麓,仍有無數點燈影在峭壁間幢幢地明滅著。

眾人漸漸散去,A並沒有回家。他走過黑夜,走過兩界山,來到山的東麓,來到破曉時分。兩界山驀地呈現出金黃,像燈影,像金磚,像父親的黃發。這色澤漸漸透明起來,甚至兩界山也變得透明,許多透明的老人從東麓走了出來,拄著透明的拐杖,帶著透明的笑容。

A飛奔回兩界山的西麓,看見寄生窯裏的燈影尚在搖曳。

2023/2/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