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房子

老房子

只有绝对的黑暗才能消除我的阴影。
夜更接近于我的生活方式,苍白的脸庞犹如湖心的一轮惨月。树木皆如我一般站立着,并且簌簌地落叶。对我来说,老房子无非黯淡了漆色,床边与桌上织起了蛛网。
门吱呀作响,有风时我将遥望。骷髅们只在夜间工作,他们是为那个亡灵巫师修建陵墓。亡灵巫师生前无所作为,以一股对永恒的执着锁紧了自己的灵魂。他的亲人、朋友、情妇、仇敌,业已化为白骨,一种亡灵间的感知使这些白骨重新站起。这座陵墓将是空前绝后的宏伟,甚至将会成为真正的巴别之塔,亡灵巫师每夜坐在倒掉的朽木上,激动地看着他的骷髅们不知疲倦地工作着。
每夜醒来,我都会在二楼的窗边目睹这项伟大的工程。巫师的手中总是捧着一摞沉甸甸的图纸,上面绘满了粗细不均的线条,以及密密麻麻的精确数字。骷髅们像流水一般地工作,骨骼间的摩擦和砖瓦间的碰撞生动地交响着。有一次我情不自禁地来到巫师的旁边,巫师并不介意我的旁观,而是不断地给我讲解每个构件之间的连接,每个楼层中缜密的布局。
“门窗是一种妥协,永恒拒绝门窗。”巫师激动地说着。
“但没有门窗人们如何进入?”我疑惑不解。
“这就好比爬上山顶的人会自封为高大,但他们始终不能理解高大的本意。永恒也并非可以追求的,只有逐渐地淡忘才能渐近于永恒。”
“但是倘若没有了希望,即使得到了又有何意义?”
“你看这些骷髅们,他们永不停息地工作着,这就是对时间的表态。死亡是短暂的,希望更是短暂的,唯有永生才是真理所在。”
我沉默下去,慢慢地踱回自己的老房子。对我来说这是一双夜翼,一块自由的埋骨之地,但屋外的一切令我恐惧,尤其是阳光和生命的气息。我不知是在等待什么,但确实已经等待了很久。对于那些骷髅我充满了鄙夷,这是身为血族本应有的骄傲。但扪心自问,或许棺中的血泪唯己心知。在被血的欲望冲昏头脑时,我甚至不如一个普通人类,失控后的狂欢总会面临结束后的落寞,有时甚至认为,这是远祖该隐所遗留下的原罪感。
就这样,在这老房子中度日如年,看着骷髅们几年如一日地工作着。看过了风霜雪雨,月缺月圆,除了忧伤,我只是一名看客。
这一天月出奇的圆,以至于我忽然对光明生出一丝好感。骷髅们仍在工作,骨白色被映照得无比光鲜,巫师仍然一板一眼地指挥着他的队伍。我淡淡地飘了过去,来到不远的树林中。林叶已渐稀疏,不似夏夜时稠密,月光很自然地铺在落叶之间,我倚着树干,不停地拂落披风上的落叶。忽然不远处传来一声狼嚎,我望着满月失控地颤抖起来,还不及躲闪,臂膊已然被咬住,哀号在林间回响开来。我挣扎着反抗,却发现满月下的光辉削弱了自己的力量,被狂暴的狼人如猎物一般撕咬着。渐渐地,月色被稀释了,我只能听见狼人焦躁的喘气声,以及不远处骨骼、砖瓦的摩擦声。
据说死后我被亡灵巫师复活,加入了骷髅的行列,一起为他修建那个伟大的陵墓,那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。起初我似乎还有一些血族的意识,不过随着每夜枯燥乏味的工作,很快就淡忘了,肋骨间逐渐生满了苔藓。有一天,为了运输材料方便,巫师决定另开辟一条道路,于是我和骷髅们一起,把那间老房子推倒了。

09.09.1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