豫让

豫让

(一)

晚上,天还没全黑,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遏住了夕阳的脚步。
“你瞧,这兵荒马乱的!我跟你说,这年头,老板就是发钱的,朋友就是帮忙的,媳妇就是生孩子的,孩子就是管你要钱的,但你丫还就不是老板了。到终了咱还都是当催巴儿的命,可当狗也要看主人,你瞅你跟的这几位,再看看人家老赵,盘儿亮,条儿顺,人那叫个会来事儿……”
“你丫打住!”豫让把酒碗往桌上一砸说,“甭牵三扯四的,智伯和老范、中行那帮家伙两码事。我在老范丫们那干那会,是,一早一晚是米饭管够,稀粥免费续杯,可要酒没酒,要肉没肉,我就跟那一帮混吃等死的丫梃们站那食堂里,见天儿听那帮丫们的打嗝磨牙声下饭,你说,我这么有才,这事搁我我能不跳槽么?”
“得了,就你丫那两手剑术!”青荓讥刺地拿筷子指着豫让说。
“你不懂,我也就是没去考过级,你看我刚去智伯那面试那回,智伯不就说了:‘这小伙子块儿大’,咱好歹也是一力量型的。也就是跟智伯那会,咱出门坐宝马,到家吃大餐,。当着众兄弟的面,老板和我平起平坐,我是倍儿有面子啊。我这人就这样,你丫要当普通人看我,我看你丫也就一棒槌,你丫看我要牛逼,我看你丫也不是盖的。”
“好嘛,这我信,牛不牛,看朋友,有时候我也挺羡慕你的,从小就认识我了。”
“你还甭扯小时候,连田里的死老鼠都怕,那叫一不爷们!”二人大笑,骂街泼妇的声音还在忽明忽暗着。
酒过几旬,天色已暮。豫让回头看了看背后的土山,晋国的天空笼罩在一片烟云之下,那些云像无数只纠结的手一样,自相攫取。他问青荓:“你真打算到那赵毋恤那应聘去?”
“可不是么,我都瞅准了,将来咱这晋国也得姓了赵,跟老赵,有前途。兄弟,你就不再考虑考虑?”
“扯淡,我和赵毋恤仇深似海,怎么可能?我恨不得把他全家都杀了……”
“兄弟轻点轻点,隔墙有耳……”
“怕什么,这儿包间,隔音好。赵毋恤如果只杀了智伯,我只杀他一人。他还把头砍下来,拿头骨当尿盆使……你想想,智伯名义上是我老板,实质上是我哥们,我能就这么看着么?我他妈的……”
“哥们哥们,淡定,把筷子放下……这年月兵荒马乱的,谁没点不爽的事?凡事别太钻牛角尖,我还是那句话,起床上班,拿钱睡觉,别的爱谁谁,这叫宠辱不惊。”
“你不知道,这仇我一定要报的,我现在觉得浑身要炸裂一样,你看!”豫让说话间已经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,烛光下划过寒光一线。
“行了行了你收好小心误伤。”青荓摇了摇头,知道还是劝不动他。良久,又问豫让:“你打算怎么着?”
“你要帮我吗?”
“别说我帮你,将来那是我上司。”
“嗯。我有一个想法,一般正经人家到处都戒备森严,只有茅厕那有机可乘。我踅摸着找个机会混进赵毋恤家的院子里,假装当一刷厕所的,等丫撒尿的时候,我……我他妈割了丫小鸡鸡!”
“你这倒是一招,可你完了怎么脱身?”
“我是为杀赵毋恤报仇的,不是为脱身的!”
“唉我说兄弟你何必这样呢。”
“士为知己者死,此仇不报,我豫让生孩子没屁眼!”
这一声惊天动地,响彻北岳之苍凉,惊翻汾水之澹澹。骂街的泼妇仍然持续着缜密不断的语句,在中夜里回荡不绝“你生了个娃娃莫屁眼……”

(二)

这一天,赵襄子毋恤和往日一样去上厕所,看见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在刷厕所,顺口问道:“唉,你新来的?”
“我刚来的。”
赵襄子稍带怒色说道:“你这小子,怎么见我都不打声招呼?”
“老板早上好。”那人说着却连头也没抬。
“好个屁,晚饭都吃了还早上好!”赵襄子越发看这人奇怪,“你这人是不是缺心眼啊?你叫什么?”
“刑人。”
“刑人?我怎么没听过这么一号人。”
“我新来的。”
“你还顶嘴!青荓,在吗?”
旁边一人疾趋而来,问道:“老板有什么要帮忙的?”
“我撒尿你帮个鸟忙!我问问你,这个刷厕所的新来的,叫什么刑人还是新人的,你认识吗?”赵襄子说着指了指那个大汉。
青荓只瞟了一眼,忽然激起心头一事,忙说道:“老板,跟您以后我也有品位了,怎么可能和这些下九流的人交朋友呢?”
话未说完,却见那大汉忽然直起腰来,大声说道:“老子要给智伯报仇!”
赵襄子一惊,忙喊护驾,左右一时数十人涌出,将那刷厕所的大汉团团围住,那大汉挣脱不开,有人从袖中搜出一支匕首。赵襄子骂道:“我靠,平时没少说让你们注意治安问题,锁好门以后关上窗户,怎么出了刺客?你这家伙,为什么来刺杀本爷?知道爷是谁不?”
青荓见势不妙,走到那个刑人面前骂道:“我刚才没注意,敢情是你这鸡贼,老子不就欠你点钱么,你敢闯到公司里来行刺?没看见门口写着闲人免进呢吗?”
那大汉抬头看了一眼青荓,也是一愣,赶紧又低下头去。青荓接着骂:“就你丫这矬样,想来杀老子?真他妈是不要命了!”
“咳咳,注意文明用语。”赵襄子说着,问青荓,“这么说你认识他?”
“说来也不算认识,只是同乡里的,面熟。”
“你欠人钱了?”
“那他妈都几年前的事了!”
“注意他妈的文明用语!”赵襄子说道,“欠人钱了就该还。你瞅这孩子那愣逼样,家里老母肯定营养不良。你赶紧还了人钱,让他回家吃饭,省得丫来这裹乱。”
“老板,教训的是……”
“怎么,你欠了多少钱?用不用我给你垫点?”
“老板这什么话儿说的怎么能让您垫!”青荓作揖说道,“我意思是,人交给我处理行不?”
“扯淡!”赵襄子怒道,“把钱还了,赶紧让丫滚蛋,他妈的害得我今天尿都没尿出来,别让我再看见丫的。”
“得勒我马上把他轰出去。老板您还是用您那御用尿盆吧,一准儿尿得出来!”
“以后老板撒尿的事下属少管,听见没有?”

(三)

朝阳不出,街道清冷,一个衰朽的身影匍匐在地上,大笑狂歌。不久,巷门半开,一个中年妇女朝那乞丐看了看,给了他半碗剩饭吃。
“昨儿刚做的饭。”中年妇女揉着眼睛说,“家里那位出去好长时间没回家了,也不知道去哪了,昨儿一糊涂做了俩人的饭,这不,也吃不完么……”她嘴上说着,眼睛来回瞄着地上的乞丐,总觉得有点面熟似的。只是这个人浑身长满了癞疮,蓬头乱发,不敢多看。
“就说我们家那位吧,当年也风光着呢,跟智伯亲兄弟似的,去哪都有专车接送,人五人六的。可惜啊,后来智伯家败了,我们家那位也没靠山了。后来啊,他跟我说,哥们那有笔生意让他去做,我那天赶早儿给他烙俩烧饼,他连吃都没吃就走了,你这不赶着投胎去不是?这一走可好啊,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,你说说……”
那乞丐扔下饭碗,也没说声谢谢,匆匆匍匐爬走了。

(四)

汾水流,流过晋阳,流出桥千座。
赵襄子正在去打猎的路上,听见寒鸦一嘶,忙叫停车,说道:“等会,我觉得有点不对劲。”
“老板这些天累着了吧?”
赵襄子盯着前面的一座桥,说:“青荓,我刚才好像听见前面那桥底有点动静,你先过去给我瞅瞅。”
青荓知道襄子因险些被刺杀而心怀余悸,未免打草惊蛇,没辙只好颠颠地去了。走到桥梁下,忽然看见一具死尸,浑身长满疥疮,眉毛和胡子都没了,形如恶鬼,吓得退了几步。却见这死尸忽然睁开双眼,看那眼神之间竟然有一丝熟悉,不免对视了几次,心中一惊,问道:“你是豫让吗?”
“我是。”那声音沙哑得已不像人声。
“你怎么成这德性了?”
豫让看了看眼前的人,说:“你是青荓?”
青荓点了点头,问道:“你说话声怎么都变了?”
“那是我吞了热炭,声音改变,不会再有人认出我来。身上的疮是我往身上刷漆留下的,你看,你丫也认不出我来了吧?”豫让微微笑了笑。
青荓见昔日的朋友沦落如此,不禁眼睛一湿,说道:“你当初怎么没听我的劝呢!其实我们老板还是挺通情达理的一人,你如果跟他干,他一看你这么有才,肯定也不会挑你以前的刺,照样该提拔就提拔你。现在你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,何苦呢?你想杀我们老板,你也知道这有多难……”
“你也说过我,就是一根筋,没错。智伯对我好,我不能对他不义,我的风光是他给的,他死了,怎么能让我再去别的地方风光?我知道赵毋恤会重用我,他那缺人手,但他也绝不会像智伯那样以知己来对我,我去他那永远是个打工仔,只要他稍一有难,板儿定炒我鱿鱼。俗话说了,好狗都不事二主,我能不知道刺杀赵毋恤有多难么?我只求无愧于智伯,无愧于天下,无愧于后世,无愧于心而已。我算好赵毋恤今天必须从这桥上过,我已经蹲这等丫三天三夜了。”
青荓见状,低声说:“你赶快走吧,刚才就是老板让我来望风的,你快走,一会他们可能就要过来了!”
豫让哼地笑了一声,擦了擦手上的短刀说:“你一边去吧你,老子这有正事!”
青荓长叹一声,转身要走,又迈不开步,回头看看豫让,说:“咱俩是发小了,没什么不能说的,你丫今儿有你丫的正事,我当哥们的要拦着你,那是我他妈的不仗义。我要不拦着你,骗我老板说什么都没瞧见,你丫肯定就把我老板杀了,可我肯定得落个不忠的千古骂名。你打小就说我胆太小,成不了大事,是,我在人前是装孙子,可我骨子里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,也不想让人说不忠诚、不仗义。这年头,兵荒马乱的……只有以死证明我的清白了。”话音刚落,青荓猛地抽出腰间佩剑,刎颈自杀了。
赵襄子看青荓久去未回,嚷道:“你丫干嘛去了那么半天不回来?”只是无人答应,觉得有点不对劲,让旁边保镖盯紧点,往桥下走去。
桥下水声淙淙,有几个眼尖的早说道:“那桥底下有俩死人!”赵襄子急忙喊:“快护驾快护驾!有鬼来抽丫腿!”
众人乱作一团,有个胆儿大点的说:“老板,这边这路倒儿好像是青荓,那个……好像不是死人。”话音未落,豫让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,亮出袖中短刀,冷光一闪,向赵襄子夺面扑来,叫道:“老子今天来给兄弟报仇了!”旁边早有个科班的保镖眼疾手快,挥起长刀架开豫让,一闪身揪住他的手,其他人见势一拥而上,早把豫让摁在地上。
“抗拒从严,坦白更他妈严!你也甭扯了,我看你就是豫让吧?”赵襄子捻着胡须说,“你以为上回你想砍我小鸡鸡我不知道吗?”
“不错,我就是豫让。”豫让盯着赵襄子,慌得赵襄子转过头去,不敢对视,豫让笑道,“不杀你我对不起智伯。”
“杀我你还欠点料!豫让,我倒是一直有个问题不明白,我听说你之前在范吉射、中行寅这俩哥们手下也干过,这两伙被老子和智瑶灭了,你怎么那会就没像现在这样来给他们报仇呢?”
“那是因为他们一直拿我当俗人,后来他们挂了,我当然也就不当一回事。可智伯不一样,一直重用我,对我像知己一样,这样的人即使不是我上司,我也照样会给他报仇。”
赵襄子叹了口气,摇头说:“你这家伙是挺有才的!智伯有你这样的下属,黄泉下也安息了。你两次这么为他报仇,忠君的美名已经足够了。可我虽然挺宽容吧,原谅你也原谅够了,上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这次你可甭想全须全尾的回去!”
周围人一看眼色,抄家伙就要往豫让脑袋上砍。豫让大喊一声,众人住手,只听豫让说:“我知道,好的老板都会发现和赞美下属的优点,所以下属才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您也是个好老板,对我的确已经足够宽容了。今天我本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,可毕竟没有为智伯报仇,心里堵得慌,死也难以瞑目。我还有个请求,劳您驾把衣服借我用一下行不行?”
“得得,死到临头了爷不和你计较,反正我这衣服是水货。”赵襄子解带宽衣,递给旁边的人,又说,“豫让,你丫别给我出什么幺蛾子啊!你们给我把丫看紧点。”
“你放心吧我不是那种人。”豫让接过衣服,顿时脸面通红,布满血丝的眼中瞪圆了杀气。他拔出腰边宝剑,大吼一声,蹦起三尺多高,朝那衣襟处拼命刺去,把那衣服几乎扎到土里,裹成一团。豫让扯平衣服,又跳起来劈过去,一件绫罗之上立刻多了几道狭长的口子。他只觉得怒气难消,索性一扯,把一件衣服连土带泥抛到半空,像老鹰扑食一样朝那衣服猛戳数剑。一时间尘土飞扬,众人不禁退后了两步,却模模糊糊看见从那衣服上有鲜血喷薄而出,宝剑已经被染成赤色,只听豫让半叫半笑道:“智伯,你的仇哥们今儿给你报了!”。襄子扭头不敢再看,叫道:“你们丫还愣着干嘛?这逼疯了,快点给我上!”众人怯怯地围过去,却发现豫让已经死在桥下,躺在青荓的旁边,中间一件血衣被宝剑插在土里,动弹不得。
汾水流,流过桥下,流出英雄血。

大部分情节、对话皆来自《史记·刺客列传》、《吕氏春秋·序意》相关段落及评注,不得已处稍作改动。

10.03.09